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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中:破解教育“内卷”的两种方式

时间:2024-12-17 20:24:55   访问量:132

近日,关于如何破解教育“内卷”,两个访谈引起大众的广泛关注。《十三邀》节目里,许知远与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对谈“灌木也能成乔木”,播出后迅速刷屏社交媒体,热度不断攀升。而《经济观察报》以“失落的县中”为题,对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杨华进行采访的文章一经刊发,阅读量迅速达到10万+。两个访谈同时爆火,透露出大众期待解决当下教育问题的迫切心情。

“让自己脱嵌出来”:破解教育“内卷”的个人之道

林小英不是第一次受到大众的关注。2023年,她出版了《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一书,迅速走红。

《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林小英/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雅理,2023年7月版

林小英敢直言,对于别人遮遮掩掩的事实、被大众忽略的重要现状,她勇敢地、一针见血地挑明。在《县中的孩子》中,她提出振聋发聩的问题:全国50%的中学生是县城中学的孩子,他们是中国教育的底色,但他们是被筛选之后剩下的孩子,不被期待,也不被关注,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一如她在《县中的孩子》中所展示的那样,在《十三邀》的访谈中,林小英仍然言语犀利。她直言这些教育弊病:教育功利化、无效“内卷”、唯分数论,评价体系单一,学生的时间和空间被填满、没有时间探索自我,成长路线被预定、出口单一等。

林小英的话总能引起家长或学生的强烈共鸣。她那段“如果从高一开始就把孩子的学习过程录下来,一直录到高三,然后把它压缩成一小时播放,你就能清晰地看到孩子是怎么由荣变枯的了”,让多少高三的家长落下泪来,因为这正是他们的孩子为了获得更高的分数而耗费精力与活力的真实写照。这段话又让不少家长暗下决心,绝不让自家孩子重蹈别人“由荣变枯”的覆辙。而“拿不到高分,你这辈子就废了”又是多少中学生常年被洗脑的话语。也是这句话,让很多家长恐惧不已,在孩子上幼儿园时就加入了教育“内卷”的大队伍。

但也有很多家长看完访谈后仍然感到迷茫:当下的问题正是林教授说的问题,但出路在哪里?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为了获得更高的分数,家长和学生不断投入精力,课外补习、不断刷题,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但有时这些投入可能是一种“无效”竞争:大家同等投入,只有额外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超过别人一点;而对于有些孩子来说,透支精力的投入未必能提高学习成绩。

如何破解教育“内卷”?在《十三邀》的访谈中,林小英提出一个方法:让自己“脱嵌”出来。

“脱嵌”是指一个系统未有机地契合到另一个系统中所产生的分离或游离状态。“让自己脱嵌出来”,就是让孩子从这一单一的评价体系、单一预定路线中游离出来。

在大环境没有发生变化之前,这的确是家长可以为孩子做的重要之事,也是家长必须提供的支持。“脱嵌”实际上是家长自行为孩子建立一个不以分数为唯一的“多元评价体系”,一个抵抗外界压力的防护罩;在分数之外,给予孩子时间和空间,帮助他们找到热爱的多项事情,建立面对未来生活挑战的多项平衡点,不至于抽离成绩就人生崩塌。

但“脱嵌”毕竟是以个体对抗洪流,没有解决根本性问题,且能否一直坚持尚不可知。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能修炼到丝毫不受外界影响。虽然获得了家庭无条件的支持,但被学校和外在的评价体系打击,最终身心出现问题;“脱嵌”一段时间后仍回到“内卷”队伍里……像这样的孩子和家长不在少数。

林小英在《十三邀》访谈节目中

“降低教育竞争的烈度”:破解教育“内卷”的机制之道

很多人说,我们是没办法改变大环境的,“巨大的机器一直这么运转,而且加速运转,你想改变机器是很难的。”但事实上,有一批常年扎根教育一线的学者,他们试着通过调查研究,对一些教育现象进行有深度的学理解释,为教育改革和政策制定提供切实有效的智力支持。

面对教育“内卷”,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杨华教授试着从机制上,即从根本和源头解决问题。杨华从2018年开始关注县中教育,每年都会组织团队去各地县中调研,去过十几个省、四十个县、近百所中学,积累了大量的素材。在其新近出版的《县中:中国县域教育田野透视》一书中,他详细分析了教育“内卷”的深层原因。

《县中:中国县域教育田野透视》,杨华/著,当代中国出版社&重庆出版社·华章同人,2024年7月版

首先,他纠正了几个误区:

(1)“内卷”不是应试教育导致的。“恢复高考以后,高考制度就存在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有高考改革,但没有出现全民教育焦虑。……高考改革最多是加剧了社会的教育焦虑,但不是教育焦虑的源头。”“内卷”是应试教育极化的表现,而应试教育极化另有深刻的原因。

(2)“现在的80后、90后家长较前辈更重视子女教育”和“阶层分化与竞争”导致“内卷”,这两种观点也站不住脚。他反问:“是因为先有家长介入小孩教育,加强教育竞争,再有教育焦虑;还是因为教育竞争激烈了,家长的焦虑加重,才有了家长的重视,从而更深地介入小孩教育?”

“同样的问题,是先有一定强度的教育竞争和焦虑,才加剧了不同阶层参与教育竞争的动力,从而有不同的行为表现,还是先有阶层之间的分化与竞争,才有了不同阶层之间的竞争行为,最后制造了全民教育焦虑?”

(3)破解“内卷”不是消除“教育竞争”,而是“降低教育竞争的烈度”。有人说,既然大家是为了上一个好高中而卷,那干脆不分优质高中和普通高中,升学压力小了,就不卷了。但事实上,如果将集中的高中教育资源平均分配到其他高中,高中多了,确实可以分散竞争压力,但是由于教育资源被稀释,一所高中都办不好,那么它们在全省高考竞争中都会考不好。

高考指标是既定的,需要竞争才能获取;教育资源是稀缺的,需要一定程度的集中才能参与高考指标的竞争。关键不是消除“教育竞争”,而是将“教育竞争的烈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其次,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造成教育“内卷”的根本原因是县中衰弱,使教育竞争的范围变大了。

他提出最小范围竞争定律:范围越小,压力越小,焦虑越轻。教育焦虑实质上是择校压力,与教育竞争强度有关,教育竞争强度越高,教育焦虑就越重,反之则轻。在竞争指标既定的情况下,教育竞争强度又与参与教育竞争的人数有关系,人数越多,竞争强度越高,反之则低。

如果高考竞争主要是以县域为层级、以县中为载体参与全省高考竞争,而非个体家庭直接参与全省家庭之间的竞争,那么,在省域内则是县与县之间的竞争,更具体的是县中之间的竞争;而学生及其家庭只参加县域范围的竞争,也就是升入县中的竞争。对于这种竞争,教育焦虑是有,却在人们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但现在,由于县中衰弱,教育变成以家庭为单位,在市、省进行竞争,难度一下就放大数十倍、数百倍。

举例来说:假设全市有15个区县,每个区县都有一所全力支持的县中。如果资源集中在县域,那么高中生就是以县域为层级、以县中为载体参与全省高考竞争,竞争压力指数假定为10,家长的教育焦虑指数也是10,就在学生、家长和全社会都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因为全县域社会都知道,只要考上了县一中就能考上大学或比较好的大学。比如,每年有一两个或两三个清北生,有固定比例的重本率和本科率,每次考试只要在全校某个分数段内就知道能够考上什么样的大学。但是,如果将优质高中教育资源如优质生源、优秀教师集中到地市某一两所中学,就相当于所有县一中都衰弱,全市中考生只有考进这一两所中学才有考上好大学的希望。全市家长都有这个意识,就会有较强的选择这两所学校的焦虑,学生就有考这两所学校的压力。这时候,竞争压力指数就会增加15倍,变成150,家长的焦虑也会猛增15倍。家长为了自己的孩子能上这一两所高中,就会从小学、幼儿园开始抓起,教育竞争的学段就会不断下移。教育“内卷”就形成了。

在县域普通高中里面,每个县一般有一两所重点建设的高中,被称为重点高中或优质高中,抑或示范高中。这一两所高中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县中”,它们寄托了全县城乡家庭对教育改变命运的期望。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县域中学生只要考进了县中,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校门”。然而,近十年来,不说县域的其他高中,即便是这一两所较好的高中也面临着全面衰弱的局面,表现为优质生源、师资与教育管理者不断流失,教育质量与教育成绩不断下滑,县中高考多年看不到“清北生”,“重本率”直线下降,县域教育生态日益恶化,地方教育信心丧失,进入恶性发展的循环。

造成县中衰弱的重要原因是“超级中学”掐尖。最近十几年以来,各省都培育了自己的“超级中学”以及依托“超级中学”建立的教育集团,“超级中学”有的是公立的,有的是私立的,教育集团都是资本控制的。“超级中学”(及其教育集团)通过在全省范围内“掐尖”招生维持高清北生数量和重本率,从而赚取社会声誉和资本收益。一个“超级中学”起来了,无数的县中衰弱了、市中衰败了。县域、市域社会不再信任县中和市中,认为只有进了“超级中学”才能考上好的大学,进县中、市中没有前途,于是全省初中生都盯着几个“超级中学”,小学生家庭也都在为能进“超级中学”做准备。这意味着全省学生跨越了县域、市域,在全省范围内竞争少数“超级中学”。假设一个省有10个地级市(州),以地市为层级、以市中为载体的竞争,压力指数是150,那么学生个体在全省范围内的竞争,压力指数就会增加10倍到1500,家长的择校焦虑指数也猛升至1500,是在县域以县中为载体参与竞争的150倍。也就是说,只要一个省“超级中学”横行,县中衰弱,教育竞争压力和择校焦虑指数就会极度提高。这就是最近十几年会出现全民教育焦虑的根本原因,也是教育内卷的根本原因。

而在这种大环境下,衰弱的县中为了自救,将应试教育极化,即让应试教育变得更极端。“三苦精神”在县中被广为强调,即领导苦管、教师苦教、学生苦学。早晨6点起床,晚上11点睡觉;跑步去食堂,吃饭时间只有15分钟;每周只休息半天,一个月只休息一天……诸多“内卷”措施就出现了。但由于优质学生被“超级中学”掐尖,县中教师的教学积极性和教学效果受到极大影响,学生也因为失去榜样和参考而进步甚小,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考上大专,至多考上普通本科,与一本无缘。

杨华提出的对策是:拯救县中。要拯救县中,首先是要规范“超级中学”的办学和招生,掐断“超级中学”跨区域“掐尖”的政策链和利益链。只有阻止了“超级中学”“掐尖”,重构县中生源结构,拯救县中的其他政策才能发挥作用。只有县中重新站起来了,把中考竞争限制在乡域、高考竞争限制在县域,或者中考竞争以乡域为层级、以乡校为载体,高考竞争以县域为层级、以县中为载体,教育的竞争压力和择校焦虑才能在根本上得到很大程度上的遏制。而这一对策已经得到教育部门的重视,对教育均衡化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指导作用。

尽管自己的研究重心是从机制上破除教育“内卷”,使孩子们在合理的教育竞争烈度下成长又成才,杨华也强调教育的本质是培养“人”,而不是做题的机器:“高中不应该这样一味强调应试、得分,而应该更多关注对“人”的培养,让学生发展兴趣爱好,想打球就打球,想读小说就读小说,人得有自己支配的时间去思考,才能认识世界。”

破解教育“内卷”,林小英教授和杨华教授提供了不同的方法。“把自己脱嵌出来”,深根于教育的本质,也有“多元智能理论”作为支撑,针对每个受教育的个体,是个人及父母可以实行的,也可以暂时让孩子不被时代洪流裹挟。“降低教育竞争的激烈程度”则从改变机制入手,更长远,也更能从根本上解决教育“内卷”的大环境问题。两位学者的初衷,都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着想,为了让孩子们,尤其是县中的孩子们能跳出“内卷”的怪圈,成为拥有独立人格和丰富生命体验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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